河邊 （仿 日本能劇）
盧偉力
人物：
浪人
老婦
老婦丈夫的鬼魂
歌隊
地點：
亂世的一條河邊
浪人：騙人浮生夢
醒者棄途中
我是一個浪?天涯的人。我隱姓
埋名，每到一處，就找點散工，
只要有兩餐，有一個可以容身的
地方，我就很滿足。我要離去，
第二天就動身。我不要給任何地
方帶來麻煩，也不要在任何地方
留下我的東西；我不要記住任何
人，也不要讓任何人記住我。
佻脫生涯
到處為家
前塵往事
野草閒花
走崎嶇路途
笑人間今古
走著走著，已到了一個河岸。前
面有一個老人家，讓我過去問她
要點吃的“
老婦：像無根的浮萍
只要溪流誘惑
便隨水漂走
從黎明到中午，穿過山野曲折的
小徑，我終於來到這個曾經使我
痛哭的地方。
浪人：婆婆，請問你有沒有吃的可以給
過路人？
（老婦給浪人一個飯團）
浪人：婆婆，一個人來河邊做甚麼？
老婦：看望我丈夫。
浪人：他待會要來這裡嗎？
老婦：是，每年這日子，無論是天晴天
雨，他都一定會經過這條河的。
浪人：啊，原來他是經商的，每年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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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唉，這個年頭也™?是，他
年紀這麼大了，也還是要為口奔
馳。
（靜場。）
老婦：你還要嗎？
浪人：夠了，謝謝。
老婦：要不要喝的？我有茶。不用客
氣，能夠相遇在路上，已是一
份緣。〔給他茶。）
（有笛聲鼓聲幽玄而出。）
老婦：你有聽到甚麼聲音嗎？
浪人：沒有。
老婦：你再細心聽。
（老婦丈夫的鬼魂踏舞而上。）
歌隊：那地土上的一切
被白天的種種燃燒
直到夜把大腿張開後
在寂靜中死去
秋月的微溫，在顫抖
引誘著每一個不甘心的靈魂
呼喚夢的荒野⋯⋯
（有太鼓沉徐地奏著，笛聲變得很
穿透，每一聲都直刺人心。）
老婦：怎樣，聽到了嗎？
浪人：沒有，我只聽到河水流動的聲
音，你聽到甚麼？
老婦：我聽到人聲、鼓聲，我還聽到我
丈夫低沉的呼喚。我聽到過去，
也聽到現在。
浪人：老人家，你說你聽到人聲，那他
們來河邊做甚麼？
老婦：拜祭上蒼。
浪人：拜祭！？
老婦：因為天旱，災情嚴重，方圓幾百
里的草木已經枯死了，所以附近
幾條村的男女老少都聚匯到河
邊。我們敬畏上蒼，禮拜上蒼，
祈求上蒼降兩。
浪人：婆婆，請等一等，你剛才說天
旱，又說甚麼災情嚴重，但我
今天一直趕路，看見草木長得
很茂盛呀！婆婆，我想你也許
是搞錯了。
老婦：年輕人，野外的秋葉，無聲無息
地落在地上，靜悄悄地枯萎，但
你若能用心靈傾聽，你會感受到
的。
浪人：野外的秋葉，他們枯萎也好，永
不凋謝也好，與我何干？每日，
我要走這許多路，哪有閒情顧盼
千千萬萬的花花草草。
老婦：你每日走這許多路，要到哪裡？
浪人：我只管走，把亂世留給亂世，把
自己交托給自己。
老婦：從前種種—
浪人：— 不如昨日死。
老婦：明日種種—
浪人：— 不如今日生。
老婦：年輕人，我不再跟你談了，儀式
開始了。
（鼓樂大作。）
歌隊：蒼天在上
我們誠心膜拜
求你大發慈悲
普降甘霖
讓萬物得到滋潤
讓萬民得以苟生
〔老婦跪下，也唸唸有詞。）
浪人：婆婆，你怎麼呢？
歌隊：蒼天在上
我們誠心祈求
求你大發慈悲
普降甘霖
浪人：天下事，無奇不有，我浪蕩天
涯，卻從未見過這樣瘋顛的老
太婆。見鬼！剛才她還好端端
地給我食物。先不管她，讓我
在這樹下睡一會。
（浪人睡著了。）
〔儀式完結。老婦丈夫青年的形相
踏舞而上，?述當年的事?。）
〔老婦回到了過去的思憶裡，形相
雖然沒有變化，但聲音卻是年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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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婦：誠心祈求上蒼降福
使我丈夫平安歸來
歌隊：你放心，他一定會平安歸來的。
今天河水很平靜，他平日勤快，
身體又?壯，不消幾日便能到達
河之源頭，為我們完成儀式的最
後階段。你看，他已經去得很遠
了 。
老婦：（叫）你一定要平安回來！我會
在這裡等你！就是河水不再流
了，就是河水乾了，我也會在這
裡等你 ！
（鼓樂飄飄，如幻覺。）
歌隊：山風從東南角吹來
白雲在西北方閒行
背負了千百村民的希望
他踏著小船，向著
水之源頭前進
鬼魂：我用盡全力划著小船，把
?山的倒影打碎，把
河水的節奏打亂，
天上 飛鳥為我歌唱，
水中 魚兒為我雀躍，
浪花迎著船頭，七天七夜，
從黎明的濃霧，我逆流而上，
走進了星夜的蕩漾閃光裡，
兩岸遠處的煙火，漸漸
變得稀疏，漸漸
變為山鳥的身影，漸漸—
歌隊：漸漸地，我筋疲力盡了，
第七天，我來到了河之源
但我還未把船泊好，便有一股怪
浪從河之泉眼湧出來。根據古老
傳說，只要我能夠堵住這股浪，
使河水倒流回地底，天上就會有
雨。（轉第三人稱）於是他奮不
顧身，縱身就跳過去，用整個身
軀把河水源頭之泉穴堵住。水很
洶湧，他被拋開，但他馬上再撲
向洞眼。那洞眼，像一頭怪獸，
張牙舞爪地要吃他。石頭從洞口
飛出來，把他打得血流披面，但
他雙手已緊緊地抓著洞口。
浪人：（夢話）不要放手，不要放手。
歌隊：我用盡全力抓著洞口
身體迎著洶湧的波浪
亂石由洞口飛出來
像刀像箭像怪獸的爪牙
漸漸地，我麻木了
我的氣力快用盡了
我的血也快流盡了
於是他縱身一跳—
浪人：（夢話）不要跳呀！不要跳呀！
老婦：〔年輕聲調）不要跳呀！不要跳
呀 ！
（鼓聲急急，戛然而止。）
歌隊：他縱身一跳
用身軀，用生命
去抵擋洪水
（死寂。只有老婦當年的哭聲，漸
漸，這哭聲變為啜泣，漸漸，又化為老
婦今天的嘆息。良久，老婦才慢慢爬起
身，走向正在睡夢中的浪人。她為他拭
去眼角的淚水。風起。她用一塊布輕輕
蓋住他。天降雨。他醒來“）
浪人：不要跳呀！不要跳呀！
老婦：年輕人，你做甚麼？
浪人：我剛才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老婦：你夢到甚麼？
浪人：我夢到一個青年，他為擋住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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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泉源，逆流而上，與河水搏鬥
老婦：最後他遍體鱗傷，血也流盡了，
然後便縱身跳下深淵！
浪人：正是這樣！你怎知道？
老婦：你所夢的一切，全是事實。與洪
水搏鬥的那位青年，就是我的丈
夫。從前種種，對於你是等如昨
日死，但對於我，幾十年了，卻
如影隨形。這個世界的萬事萬
物，也許是同出一源的，昨天的
生命，今天的記憶，明天的夢，
後天的光影，以及風、雲·雨、
雪— 你看，那一條小船又從上
游漂浮而下了。
歌隊：逆流而上的小船
又順流而下
漂泊於河上
像不甘心的亡魂
老婦：看來，他也快到來了。
像無根的浮萍
如果溪水誘惑
我想 ，我會來的
（她向河走去，走進河裡。）
歌隊：日復一日的流水，洗不淨
年復一年的血，流不盡的
無形相的血，有色，像
無形的幽靈，舞動於
無形相的風中
浪人：啊！有一股紅色的水流飄然而
下。她走到河裡去，把雙手張
開，迎接那股血流。
生命是脈脈的流水
冷漠是深情的琴弦
她站在水裡，站著、站著。太
陽下山了，她還在水裡。那股
紅色的水流消逝了，她還在那
裡站著。這個時候，我聽到荒
野中有一聲呼喚— （向河裡
走去。）
歌隊：我聽到荒野中有一聲呼喚
我看見黑夜裡有一點火光
似曾相識的名字，那些影子
又像舞者一樣走來⋯⋯
九一年中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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