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通 蕴 胡 注 表 微 》
论 援 巷 先 师 的 史 学
牟 润 孙
褚
新会陈援奄先生 垣 诞生于清光绪六年 一 又八 年 旧历十 月初十 日即阳历十一 月十
二 日 。 一九八 年十 一 月十二 日是陈先生诞生一百周年纪念 。 我于一九二九年考入燕京国
学研究所 , 陈先生任所长 , 我之受业于援巷先生从那时开始 。 一九七一年六 月二十一 日先
师逝世 , 我曾撰 《敬悼先师陈援落先生 》一文 。 先师逝 世我未能渴灵币祭 , 至今抱恨 。 今
年他的诞生百周年纪念会 , 我也不能去参加 , 虽然写 了纪念的文章 , 惭歉内疚的心情 , 总
无法弥补 。 从一九七二年回北京之后 , 多次听到家人们朋友们转述援老在解放后怀念我 ,
希望我回去的话 , 都为之凄然泪
一
下。
我写这篇纪念先师的文章 , 自知不能阐述援老史学的精蕴 , 所敢 自信者 , 此文之作绝
不逾越苏东坡祭欧阳永叔 “不以其私哭先生 ” 的宗旨 。 我何敢妄攀东坡 , 援巷先生在史学
上的成就与造诣卓然百世楷模 , 中外景仰 , 说他为近代中国史学史写下新的一页 , 断非过
波 , 岂仅笃于师弟情谊的人思慕追怀而已
侍坐励耘书屋时 , 先师曾问我 “ 你知道我 自己最满意的著作是哪一部了”我说 “ 想来是
《元西域人华化考 》了” 先师抚髯微笑 , 一再领首 。 及至 《通鉴胡注表微 》脱稿 , 援巷 师 常
引陈寅烙先生在 《元西域人华化考 》序所说 “ 挚仲洽谓杜元凯《春秋释例 》本为《左传 》设 ,
而所发明 , 何但《左传 》 ”以 自评他的 《胡注表微 》, 显明地援老 自己最满意的著作 , 华化考
之外又加上表微了 。 诚然 , 《通鉴胡注表微 》所发明 , 岂仅限于通鉴胡注范围之内 , 援老 史
学晚年所达到的最高境界也藉着它表现 出来 。
顾炎武的 《 日知录 》、 全祖望的 《结琦亭集 》, 先师均 曾在辅仁大学为史学系高年级学生
及研究生讲过 。 这两部书先师均为之校笺 , 可惜未及脱稿 , 逮归道 山 。 最早听说遗稿由先
师长子乐素先生为之整理 , 今春去北京始知 由乐素先生的儿子智超世兄整理 , 殷切盼望能
早 日问世 。
说到先师的史学 , 我并不足言窥见宫室云美 , “ 堰鼠饮河 , 不过满 腹 ” , 升堂人室尚差得
很远 , 虽写了几篇追念先师的文章 , 均难免管窥鑫测之讥 。
《通鉴胡注表微 》既是援巷先生 自己定稿的最后一部著作 , 又可以从其中看出陈先生
的治史方法与他绝大部分史学理论 , 所以纪念陈先生诞生百周年 , 即以谈《通装胡注表微 》
为主 。
援奄先生的治史方法
陈先生极注意研究史学的方法 , 他能读 日文书 , 通过 日本人的翻译 , 他读
一
西洋人的
史学方法论 , 确是事实 。 他年青时候学过西医 , 对于西洋科学方法曾经接触过 , 至少 , 生
理学 、 人体解剖学 、 内外科医学 , 他都应当学过 。 虽然后来他改了行 , 他曾受 过 科 学 洗
礼 , 则是毫无疑问的事 。 他和胡适很友好 , 但他从不谈什么科学方法 , 只讲史学方法 。 他
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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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料的细密谨严比受过西洋史学方法训练的人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 他著的 《元西域人
华化考》, 日本史学家藏原隋藏博士当时就极力称赞他的研究成果 与方法 , 出版四十年后美
国汉学家 、 哥伦比亚大学教授 将它译成英文 。 由此足见不仅陈先生研究的
成果足以使外国治中国史的人佩服 , 即其研究方法亦 同样为现代 日本 、 美国史学界人士赞
赏。
可惜陈先生并未写一部史学研究方法论 。 援巷先生治史由钱大听入手 。 钱大听为乾嘉
考据史学大师 , 考据学分析史料与西洋史学家分析史料在方法上并无什么分歧 , 不过 因地
区、 民族 、 习俗的不同 , 所需辅助科学有些 出入而已 。 譬如欧洲人以纹章作家族的徽号 ,
于是有纹章学 , 援奄先生因纹章联想到中国的避讳 , 于是作 《史讳举例 》, 《通鉴胡注表微 》
中有 《避讳篇 》, 开首小序说 “ 避讳为民国以前吾国特有之体制 , 故史书之记载 , 有待以避
讳解释者甚众 , 不讲避讳学 , 不足以读中 国 之史也 。 吾昔撰 《史讳举例 》问世 , 职 为 是
焉。 胡身之生避讳最盛之朝 , 熟谙避讳掌故 , 其撰 《通鉴释文辨误 · 后序 》, 谓 “海陵所刊
公休《释文 》, 以乌桓为乌元 。 宋朝钦宗讳桓 , 靖康之初 , 公休没久矣 , 安得预为 钦 宗讳了”
即利用避讳以证史书伪托之一法 。 其注 《通鉴 》, 以避讳为训者尤多 。 ”陈先生为 胡 注 作 表
微 , 同时讲史学研究法 , 由讲避讳一端即可知道了 。
在 《胡注表微 》 中陈先生讲到史学方法的有许多处 , 在本文中不能 一列举
, 只选儿
个例于下 。
“ 汉宣帝神爵六年 , 于是诸降羌及归义羌侯杨玉 等 怨怒 。 ” 《通鉴 》卷二六 《汉书 》原文
是 “恐怒 ” 胡注说 “ 作怨怒者《通鉴 》略改班书之文 , 成一家言 。 ”表微说 “ 史作恐怒 , 鉴作
怨怒 , 故身之释之如此 。 凡引书声明引 自古人者 , 可略 而 不 可改 , 裴松之《三国志 》注 是
也。 未声明者引古人而用其语 , 可桑括成一家
一
言 , 范蔚宗《后汉书 》是也 。 温公之 《通鉴 》,
盖范书之类 , 亦即班书用《史记 》之类 。 ” 这一引书义例 , 为中国史学家传统 习用 , 而明白讲
出如援巷师者则罕见 。 中国历代史书汗牛充栋 , 而讲史学方法之书贝仅 一部 《史通 》, 如此
曲折细微之处 , 《史通 》亦略而不尽言 。 援巷师甚不赞成引用 史料以 ⋯⋯符号 , 表示删省 。
曾说 “史学家竟不敢删省前人之文 , 如何能 自成一家之言 ”所以陈先生在 《南宋初年河北
三道教考》《明季滇黔佛教考 》《清初僧译记 》中引书有省略而无改动 。 因为援巷先生认为他
是在写历史 , 只要注 明根据所在 , 就尽到史家的责任 , 删掉不必要的字句 , 是 史 家 应 作
的事。
陈寅烙先生引书遇见删省地方用 中略 两个字 , 也不用 ⋯⋯符号 。 两位陈先生颇有相
同之意见 , 而处理方法则不完全相 同 。 今天有人核对二位陈先生著作中的引书 , 发现有省
略, 认为治学那样谨严的大师引书竞有脱漏 , 觉得奇怪 。 陈先生这一条表微 , 应该叫研究
史学方法论食洋而不化的人细细看看 , 多思索思索 。
援巷先生因 《史通 。 点烦篇 》今 日的流传的本子 , 只列出引的材料与要删去的字数 , 而
看不出应删去那儿个字 。 在讲学时 , 命人将《点烦篇 》油印出来 , 发给学生 他们按《史通 》所
说应删的字数去删削 。 陈先生 自己也照作一遍 , 再给学生讲解 , 哪个字可省 。 援巷师所作
的示范 , 真是文省而意赎 , 而且与刘知几所说应删的字数悉数吻合 。 援推师常说 “ 你写一
篇文章应多看几次 , 为什么要用这个字应仔细想清楚 , 再去下笔 。 ”
他教学生以 《史记 》与 《汉书 》对读 , 叫学生抄 了 《史记 》与 《汉书 》相同部份 , 依
照 《汉书 》去改 《史记 》, 以寻求二家文学的异同 。 有时叫学生抄了《三国志 》与《后汉书》相
同的传 , 同样去作异同的比较 。 通过这样的训 练 , 如何引用 史料 , 如何剪裁史料 , 如何写
史书 , 便可不待讲而使学生 自然明白了 。
明白了这些 , 援推师引用前人史书 , 所以有所省略之处 , 可不待多解释即知其理由 。
陈先生常说读史须知其 “要删 ” 。他教学生比较 《史记 》与 《汉书 》, 《三国志 》与 《后汉书 》
的异同 , 即教学生作 “ 知其要删 ” 的功夫 。
《表微 》的《考证篇小序 》说 “ 胡注长于地理及考证 , 今 日学者 无 不知 , 书名 ‘表微 , , 非
‘微 , 何必 ‘表 , 也 曰 , 考证为史学之门 , 不由考证入者 , 其史学每不可信 。 彼毕生盘旋于
门 , 以为尽史学之能事者固非 , 不 由其门而人者亦非也 。 兹特辑存数十条 , 以备史学之一
法 , 固知非大义微言所在也 。 ”援奄先生作 《胡注表微 》, 用意在揭发胡三省在 《通鉴 》注中
含蕴的思想 。 陈先生认为胡氏所注的虽是史书 , 却是借注史以发挥他的政治理论 , 并且蕴
藏着反抗元王朝统治的思想 。 这样注古以论今 , 胡三省生存的 当时 , 与著史以喻今 , 论史
以讽今 , 那两个中国传统史学的特色相同 。 研究中国史学的人不仅要 明白史书中的事 , 还
应当去了解著史者论史者的思想与他含蕴于文字间的未说 出的意见 , 所谓微言大义是也 。
援奄先生认为胡三省注史有微言大义 , 著书表而出之 , 却在其中设考证篇 。 先师知道别人
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 所以 自设问答 , 说明考证是史学人门不可少的手续 , 最后 目的则在
于明大义 。 治史不能始终盘旋于门 , 即陷于考据之中 , 而不向前进 。
治史以明义虽是终极 目的 , 而在作考证时 , 即不可不明义 。 “ 汉献帝建安 十 年 , 杜 淡
在河东十六年 , 常为天下最 。 ” 通鉴 》卷六四 胡注说 “ 杜箫之子为杜 恕 , 杜恕之 子 为 杜
预 。 余窃谓杜氏仕于魏晋 , 累世贵盛 , 必有家传 , 史因而书之 , 固有 过 其 实 者 。 ”《表微 》
说 “ 此提示人读史必须观其语之所 自出也 。 南宋仕宦之贵盛莫过于史氏 , 以史弥远之鑫 ,
而宋史不以人蠢臣传 , 身之盖有先见矣 。 ”这样的考证 , 是以事理去推想史料的来源而加以
判断 , 事理即所谓义是也 。
“ 魏厉公正始八年 , 大将军 曹 爽用何晏 、 邓履 、 丁谧之谋 , 迁 太 后于永宁宫 ” 。 《通
鉴》卷七五 , 胡注说 “ 据陈寿志 , 太后称永宁宫 , 非徙也 。 意者晋群臣欲增曹爽 之 恶 , 以
迁字加之耳 。《晋书五行志 》曰 , 爽迁太后于永宁 , 盖亦承晋诸臣所诏也 。 ” 表 微 引 《结琦亭
集外编 》二十八及《潜研堂集 》二为魏曹爽 、 唐王叔文 、 王 坯等昭雪 , 与胡注互相 发 明 。 援
奄先生云 “ 二家所论 , 意与胡注同 , 然胡注所用之方法是考证 , 二家则议论耳 。 ”考证与议
论相同 , 可知考证工作与明大义有不可分的关系 。
“ 唐赘宗咸通元年王式平裘甫 ” 《通鉴 》卷二五 胡注说 “ 唐中世之后 , 家有私史 , 王
式儒家子也 , 成功之后 , 几事皆不无张大 ,《通鉴》因其文而序之 , 弗觉其 烦 耳 。 ”《表微 》引
朱熹撰张魏公行状 , 全依张南轩写来的材料去作 , 其后朱熹发觉不实 , 始后悔 , 而已来不
及改 , 又引袁椭清容集之说以为证 。 看了上引三条 , 《表微 》所以设考证篇的理由 , 就 可 以
了解得更清楚了 。
援奄师教学生研究历史主张由寻求史源人门 , 即先去找史书所依据的材料 出 处 。 《表
微 》中有一条很重要的例 。
“北齐武平七年 五七六 、 陈太建八年 十 月 , 己酉 , 周主 自将伐齐
· ” ⋯丙辰 , 齐主
方猎于祈连池 。癸亥还晋阳
· ·
一庚午齐主 自晋阳帅诸军趣否州
。 周主 日 自汾曲至 城 下 督 战
”· ⋯壬申
· ·
一遂克晋州 ⋯⋯齐主方与冯淑妃猎于天池 , 晋州告急 自旦至午骆马三至
。 右承
相高阿那脓 日 , 大家正为乐 , 边鄙小小交兵 , 何急奏闻 至暮 , 使更至 , 云平阳已陷 。 齐
主将还 , 椒妃请更杀一围 , 齐 主 从 之 。 ” 《通鉴 》卷一七二 胡三省在 “ 齐主 从 之 ” 下
有详注 。
胡注说 “审如是 , 则晋阳陷之 日 , 齐主犹在天池 。 天池在今宪州静乐县 , 至晋阳一
百七十余里 , 自晋阳南至晋州又五百有余里 。 齐主既以庚午违晋阳而南 , 无缘 复 北 至 天
他 。 窃谓猎祈连池与猎天池共是一事 。 北 人谓天为祁连 , 故天池亦谓之祁 连 池 。 《 通鉴 》
粹集诸书成一家言 。 自癸亥排至庚午 , 发晋阳 , 是据 《 北齐纪 》。 书高阿 那 脓 不 急 奏 边
报 , 是据《 阿那胧传 》。 书 请更杀一围 , 是据 《 冯椒妃传 》。 合三 者 而书之 , 不能不相抵
悟。 ” 《 表微 》说 “高 似 孙《 纬略 》十二 , 谓 ‘《通鉴 》一事用三四 出处纂成 。 ’ 此条 即 其
例。 然非逐一根寻其出处 , 不易知共用功之密 , 亦无 由知致误之由 。 ”
先师教学生考证《 廿二史扎记 》即用此方法 , 笺注《 日知录 》、 《 鱼占琦亭集 》亦用此
方法。 此条借胡注指摘司马光的错误 , 举出粹集史料成一家言的例证 , 也说明稍不细心 ,
便会发生抵悟 。
既讲出要 寻求史料来源 , 也说明应审慎安排 史料 。 好学深思的 人 , 必能从中得到极大
的启示 。
援奄先生的通史致用
我国过去无专门讲政治 、 经济诸学的书 , 一切治国理民之道 , 均载于 史书 , 所以司马
迁著《太史公 》书要 “通古今之变 ” 。司马光著书 , 宋英宗赐名 《资治通鉴 》, 皆表明鉴诫的
宗旨。 援奄师著 《通鉴胡注表微 》, 所表而 出之的微言多是含蕴而未明言的反元王朝统治思
想 , 其中发明的大义则皆是治国理民的理论 。
史学足以经世致用 , 自唐杜佑 、 宋司马光 、 李燕 、 徐天麟 , 李心 传 、 陈 傅 良 、 王 应
麟、 马端临以迄清初顾炎武 、 黄宗羲 、 王夫之等人发挥得十分尽致 。 西方史学 目的在于归
纳出社会发展规律 , 中国史学则在于求致用 , 所谓史学的大义微言即在发明古 为 今 用 之
理 , 不在于求出社会发展规律 。 中西史学方法从分析史料方法上说 , 极容易找到相合一致
的说法 , 至于讲求史事的大义 , 以期古为今用 , 西方史学家至今不能接受 。
陈寅烙先生谓 《资治通鉴 》为我国第一部政治史 , 而西方 史学家则看它 为一堆编年的
史料。 中国史学家不非薄西方的史学 , 可以接受社会发展的观念 , 但不愿完全拾弃传统 ,
通古史以为今用的主张 。 援奄先师早期治史在方法上虽受 日本与欧美的影响 , 所著 《元西
域人华化考 》已然以只用汉文材料讲中西交通史而 自豪 。 华化考全文更以阐述元代西域人
拾弃原有的信仰 、 习俗 、 文学 、 艺术 , 改从中华文化学习中国的一切 的一些事实为主 旨 ,
可见先师虽为墓督教让 , 开始治学即未尝过份崇拜洋人 , 而以元代洋人能向中国学习为可
称赞的文化交流
《通集胡注表微 》属草于抗战 中 , 书成在胜利后 , 共中充满抗 日民族意识 , 援奄师已 自
言之 , 人人 皆知 , 在 《敬悼先师 》一文 , 我 曾作 了阐述 , 可不再论 。
援巷师在 《胡注表微 》 中真的达到 “古为今用 ” 、 “ 通史以经世致用 ”中国传统史学的 目
的 , 完成史学家应尽的责任 , 上绍司马迁 、 司马光以迄顾炎武之学 。 钱大听深 知 这 番 道
理 , 局限于时代不敢为 , 章学诚虽然能知史学之大义在于用 , 亦不能为 。 援奄师写 出了胡
注表微 , 表现出中国史学的功用 , 为中国史学家在世界上争 回一 仁气
“ 唐文宗太和八年 , 时李德裕李宗阂各有朋党 , 上患之 , 每叹 日 , 去河 北 贼易 , 去朝
廷朋党难 。 ”司马光论 曰 “ 文宗苟患群臣之朋党 , 何不察其毁誉为实为诬 ⋯⋯乃怨群臣之难
治 , 是犹不种不芸 , 而怨 由之芜也 。 ” 《通鉴 》卷二四五 胡注说 “ 温公此论 , 为熙宁发也 。 ”
《表微 》说 “ 古人通经以致用 , 读 史亦何莫非以致用 温公论唐事 , 而身之以为为熙丰发 , 陈
古证今也 。 ”熙宁为宋神宗年
一
号 , 政治上党争正很激烈 , 援奄师在此段引《论语 》 “ 冉有 曰 ,
夫子为卫君乎了”子贡问孔子 “ 伯夷叔齐何人也 ” 一段记载 , 加以解释说 “ 不问卫事而问夷
齐 , 贤夷齐兄弟让国 , 即知其不为卫君父子争国 。 此史学方法也 。 ”司马光论唐代党争 , 胡
三省说是为宋代党争而发 , 援奄师指这种方法是来 自子贡问孔子 , 以论古代的伯夷叔齐让
国故事 , 以探求孔子对卫君父子争国的意见 , 真是论古知今的最好的方法 。 援奄师说 “ 此
史学方法也 ” , 又说 “通史何莫非以致用 ” , 则 《表微 》之作 , 的确是上承中国史学传统 。 陈
先生所谓 史学方法 , 中国的史学方法也 。 “ 通史以经 世致用 ” 的宗旨 , 岂不是在此昭然揭开
了。
“ 秦昭襄王五 一
·
二年 , 苟卿 曰 , 饮乱者乐其政 , 不安其土 , 欲 共 至也 。 ” 《通鉴 》卷六
胡注说 “ 乱国之民 , 乐吾之政 , 故不安其 二 , 唯欲吾兵之至也 ” 。《表微 》说 “ 孟子言诸侯之
宝三 , 土地 、 人 民 、 政事 , 徒拥有广土众民 , 而不能澄清内治 , 是谓之乱国 。 乱国之民 ,
不能禁其不生异心也 。 ”先师在此处痛哉言之 , 以告诫执政者 。 认识 《表微 》撰 述 时 代 的
人 , 当可 明白援奄先生这几句不是为抗 口战争而发
“ 晋安帝元兴二年 , 楚王玄上表请归落 , 使帝作手招留之 ⋯ ⋯使百僚集贺 ⋯⋯使 隐 居
山林 ⋯ ⋯使固辞不就 ⋯ ⋯号 日高士 , 时人谓之充隐 。 ” 通鉴 》卷一一三 胡 注 说 “ 实 非 隐
者 , 而以之备数 , 故谓之充隐 。 ”《表微 》说 “ 凡非 自有而假之谓之充 , 非 自愿而强之谓之使 。
史文连用 四使字 ⋯⋯明皆非 白愿也 , 假造民意之事 , 自古有之矣 。 ”假造民意的事 , 自古有
之 , 而辛亥革命后 , 袁世凯窃国洪宪称帝即大力假造民意以劝进 , 此后内乱外患 中均有假
造民意之事 , 所以援奄师慨乎言之 。
“ 晋太康元年 , 孙皓与其太子瑾等洽头面缚诣 济 阳 东 门 , 诏遣渴者解其缚 ⋯ ⋯” 《通
鉴 》卷八一 胡注说 “ 武王伐讨 , 斩其首悬于 白旗 , 如孙皓之凶暴 , 斩之以谢吴人可也 。 ” 《表
微说 》 “ 贼仁者谓之贼 , 贼义者谓之残 , 残贼之人 , 谓之匹夫 , 此义汉以后不闻久矣 。 身之
昌言之 , 盖有鉴于金海陵王之凶暴 , 仅遇害而未明正典刑也 。 ”援奄先生论史是站在人民的
立场 , 决不为统治阶级 , 这是司马迁上绍孔子修春秋 “ 退天子贬诸侯 ” 一系列相传下来的中
国史学真正传统 , 先师虽表胡三省之微言 , 而所发明的大义则较胡氏更为庄 严正大
“ 汉和帝永元六年 , 何敞言诸窦专悠 , 日臣观公卿怀持两端 , 不肯 极 言
·
一
” 《通鉴 》
卷四七 胡注说 “ 此言曲尽当时廷 臣之情 , 呜呼 岂特 当时哉 ”《表微 》说 “ 诸臣非不 欲 与
国家同休戚也 , 政府既委其权于亲戚 , 有志节者相率洁身而退 , 所留皆 自私 自利之徒 , 终
不以诸蠢之吉 为忧 , 而听共 自生 自毙 。 南宋此风尤盛 , 国所以 日削而底于亡也 。 ”先师借
胡注而发感慨 , 这样的议论 岂是无的放矢 , 今 日读之仍觉得它可 为执政者的鉴诫 。
《表微 》的《民心篇小序 》说 “ 民心者人民心理之 向背 , 大抵以政治之善恶为依归 , 夷夏
之防有时竟不足恃 , 是最可惕然者也 , 故胡注恒注意为之 。 孟子 日 , 三代之得天下也 , 得
其民也 , 得其民者得其心也 。 恩泽不下于民 , 而责人民之不爱国 , 不可得也 。 夫国必有可
爱之道 , 而后令人爱之 。 天下有轻去其国 , 而甘心托庇于他政权之下者矣 ”援奄先生这段
话 , 今 日读来 , 犹觉得它惊心动魄 , 足以发人深思 。 在撰 《表微 》时 , 他岂能预想到数十
年后的事 。
《表微 》的《劝戒篇小序 》说 “ 劝戒为史学之大作用 。 古所贵乎史者 , 即取其能劝戒也 。
⋯⋯读书可以古人之经历为经历 , 一展卷而千百年之得失灿然矣 , 胡注于史事之可以垂戒
者 , 每不悼重言以揭之 日 , 可不戒哉 , 可不戒哉 ”援奄先生早年治 史由考据人手 , 甚不喜
发议论 , 到了著 《通鉴司,注表微 》, 每借胡注评论及于政治 , 要人读史以致用 , 这几句话发
挥《资治通鉴 》的意义 , 亦即中国史学功用的意义极为详细明白 , 继此而后 , 先师遂 专心致
志去笺注 《 日知录 》, 可 见他深明经世致用为中国史学的主要骨干 , 顾炎武在这方面是杰 出
的学人 ,《日知录 》更是经世致用学说精华之所萃 , 以此为旁证 , 先师对于中国史学已 达 到
最高境界自可推想而知道了 。
中西史学如何结合 , 为 当前一大课题 , 先师当年全力支持姚从吾留学德国 , 即希望他
学会西洋史学方法与中国史学相结合 , 而结果并不理想 , 缈姚而后的人虽也作 了 同 样 功
夫 , 而最后 目的始终无法统一起来 。
援截先生由考据及西方汉学人手 , 也学了西洋方法 , 而终于回到通史以致用中国传统
史学路途上来 。 他早期研究宗教史 、 中西交通史 , 最后口到研究 《资治通鉴 》, 讲传统政治
史, 讲传统史学方法 , 诚如向觉明 达 所批评 , 援奄先生成了 “ 正果 ” 。环顾近代史学家中
能深明史学传统大义者 , 援奄师应居首位 , 虽然人们嫌他没 出洋留过学 , 他 自己也称他用
的是 “ 土法 ” , 但同辈之 中出洋留学的史学家 , 陈寅恰先生而外 , 有谁足与先师抗衡 由先
师的成就看来 , “ 上法 ” 又 岂可轻视
一 又 年十 一 少六 日
编者按 本文作者是香港中文大学教授 。 本文原刊香港 《新晚报 》一九八 年十
一月九 日第十版 。 文中所说 “ 中国史学 ” , 多系指中国的传统 史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