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再生緣—重複、迴旋與衍生的叙事學,王德威

張愛玲再生緣 重 複 、 迴 旋 與 衍 生 的 敘 事 學 王 德 威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東西語文系系主任，主要著作有 《小說中國》、《如何現代，怎樣文學》等。 張愛玲與現代中文文學 ? ? ? ? ? ? ? ? ? ? 一九六一年夏志清教授於 《中國現代小說史》 中以專章討論張愛玲 ，譽之為廿世紀中國最重要 的作家之 一。淪陷時期的才女經過十餘年韜光養 晦 ，因此重見天 日。六○年代以來 ，張愛玲在香 港及海外的聲勢持績增漲 ；時至八○中期 ，她更 以「出土文物」姿態 ，在大陸由黑翻紅 。一九九五 年九月張悄然去逝 ，引起的轟動效應 ，更是變本 加厲 ，文集傳記 、論文會議 （包括本次會議》層出 不窮 ；「華麗」加 「蒼涼」，「對照」與 「參差」 種種張 派警句金言成了學界的 口頭揮 。在一片 「時代在破壞中 ，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聲中 ， 「張學」已然建立 。 張愛玲的風格既有清貞決絕的矜持 ，也不乏 錦上添花的耽溺 。面對身後 的花團錦簇 ，祖師奶 奶如若地下有知 ，恐怕也是既拒還迎 。本文並不 自外張學傳統 ，但希望就事論事 ，探討張愛玲創 作中原就生成的「踵事增華」的衝動 。我以為這一 衝動所構成的「重複」（repettion）、「迴旋」 （involution） ，及衍生 （derivation）的?事學 ，不 僅說明張腔的特色 ，也遙指其人的題材癥結 。更 重要的 ，藉™?呼喚 、崇拜張愛玲的儀式 ，世紀末 的中國文學文化研究也不由自主的重複與迴旋於 張的美學觀照中 ，生生不息 。由此產生一種不同 於主流的現代性話語論述 ，最為令人深思 。 本文分為兩個部份 。第一部份解析我所謂張 振 「踵事增華」的?事學 ，如何激發出晚近文學理 論的對話 。第二部份觀察當代小說家創作 ，如何體 現或抗拒張愛玲情結 ，行有餘力 ，則更以虛擬方 式 ，想像以張為觀點的五四新文學史 ，如何可改寫 約定俗成的典律 。 1．音容宛在 張愛玲崛起於四十年代的上海 ，其人其文風靡 一時。但隨™?抗戰結束及大陸變色 ，她的絢爛迅即 歸於平淡 。時隔半個世紀 ，張的作品再度席捲兩岸 三地 ，而她在逝世以前的三十年遺世索居 ，更平添 一分傳奇色彩 。張在世紀末捲土重來 ，不少識者已 有看法 ，或謂毛權毛語的翻轉 ，使張所代 表 关于同志近三年现实表现材料材料类招标技术评分表图表与交易pdf视力表打印pdf用图表说话 pdf 的海派 精神得以梅開二度 ，或謂台港 「不安穩」的政治文 化情勢 ，使讀者在張的 「亂世」哲學中找到寄託 ； 或謂世紀末虛無之風四下吹起 ，使張世紀中的頹廢 預言成為先見之明。這些看法也許都言之成理 ，但 不能說明一項事實 ，即我們正有意無意的重演 （reinstate）當年的張愛玲熱潮 。誠然 ，作家 、作 品的評價與時俱變 ，早成文學史的通性 ，而張愛玲 之外八○年代的大陸更得見沈從文 、錢鍾書等人的 再受重視 。但以議論之多 ，影響之廣 ，仍然無人能 與張相提並論 。 我以為世紀末的張愛玲現象不只說明了一時一 地的文化徵兆 ，也折射出我們談論 （文學文化）現 代性時 ，殊少觸及的 「迴旋」、「重複」與 「衍生」 的機制 。現代文學與文化的主流一向以革命與啟蒙 二 ○ ○ ○ 年 十二 月 第 九 期 53 文學世紀 二 年十二月〇〇〇 停刊號 ? ? ? ? ? ? ? ? ? ? 文學 世紀 是尚 。在這樣的號召下 ，我們的中國想像莫不以開 創新猷 、與時精進為前提 。隱於其下的目的論 ，不 論左右 ，均不言自明 。發為?事創作 ，則出現各種 名號的寫實／現實主義 ，要皆以銘刻現實 、通透真 理作為思辯的基準 。自魯迅 、茅盾至楊沫 、浩然 ， 現實及現實寫作的意旨性（meaningfulness）及有效 性 （Utility》 ，總浮現於字裡行間 。相對於此 ，張 愛玲一派的寫作絕少大志 。以 「流言」代替 「吶 喊」，重複代替創新 ，迴旋代替革命 ，因而形成一 種迥然不同的敘事學 。我以「迴旋」詮釋involution 一辭 ，意在點出 一種反線性的 、捲曲內耗的審美觀 照 ，與革命或 revolution所凸顯 的大破大立 ，恰恰相反 。[1] 張愛玲對 自己的立場 ，頗有 先見之明 。〈自己的文章〉中她 以 ∣參差對照」、「華麗」、「蒼 涼」等語 ，回應她的評者 。這些 辭彙 ，早成張學圭臬 ，一再沿 用 ，其實遮蔽了原有的 （自我》 批判性 。我們必須正視張 「不求 進取」的寫作態度 。當絕大多數 同輩作家努力為時代作見證時 ， 張卻看到 「這時代卻在影子似的 沉沒下去 ，人覺得 自己是被拋棄 了 。為了要證實 自己的存在 ，不 能不求助於古老的記憶 這比 瞭望將來要更明晰 、親切 。於是 他對於周圍的現實發生了一種奇異感覺 ，疑心這是 個荒唐的 ，古代的世界 ，陰暗而明亮的 。」仰」[2]張對 現實 （影子似）的不可捉摸 ，已經與現實／寫實主 義主流話語互有出入 ，而她背向未來 ，耽於古老的 記憶 ，更十足擺明了反動姿態 。憑™?記 憶 ，她看到 現實中雙重或多重視景 ，似曾相識又恍然若失 ，既 親切又奇異 ，既 「陰暗」又 「明亮」。由是參差對 照 ，輪迴衍生出無限華麗蜃影 ，卻難掩鬼魅也似的 陰涼 。 這是張愛玲 「重複」敘事學的要害了 。重複不 只是有樣學樣而已 。化 一為二 ，對照參差 ，重複的 機制一旦啟動 ，即已撼動自命唯我獨尊的真實或真 理 。重複阻撓了目的論式的動線流程 ，也埋下事物 持續延異 、播散的可能 。量變產生質變 ，當原似獨 一無二的事物失去內爍本然的面貌 ，在層層「陰暗 而明亮」的投影間 ，幻魅的 「奇異感覺」產生 。更 重要的 ，因這些幢幢鬼影 ，我們反省得以重為那失 落的主體找尋定位 。 佛洛依德一派的精神 分析 定性数据统计分析pdf销售业绩分析模板建筑结构震害分析销售进度分析表京东商城竞争战略分析 學 ，一向對此一重複 的機制顯現興趣 ，毋須贅述 。[3] 就此我們可說張 愛玲不斷求助於 「古老的回憶」 ， 不妨視她為醫 治心理創傷 ，找尋自圓其說的解釋 。她的小說成為 喚起回憶，重回那生命不堪（abject）場域的儀式， 頹靡躁鬱的宅第 ，陰森幽暗的禁錮 ，遠走高飛的母 親 ，邪惡無行的繼母—— 張的 自傳經驗似乎總為她的小說人 物主題 ，提供素材 ，而她在舖 陳生命故事的主線 （master plot）同時 ，也必得讓一些主 線分歧化 、複雜化 ，因此顛覆 了 主 線 。張 是 處 理 詭 異 （uncanny）效果的能手 ，她筆 下越似看來家常熟悉的事物 ， 越是能產生聳然失常的感覺 ， 鄉愁的極致 ，赫然可以是意義 黑洞的所在 。 但我的關懷不止於此 ．文 學世界的千變萬化 ，不必總視 為作家個人生命的摹本 。張的 重複修辭學在一廣義的寫實／ 現實主義論述上 ，更顛覆了五四以來「文學反映人 生」的教條 。張派作品一向以穠麗細緻著稱 ，白描 人生瑣碎陰暗的層面 ，尤是令人稱道 。但我以為她 的成就不在 「維妙維肖」這類的模擬特徵 ；恰恰相 反 ，正因為明白了生命的紊亂無明 ，張才得以把她 的精神肆意揮灑在浮世的細節裡 。如果正宗寫實／ 現實觀強調模擬「再現」（represent》— 一種文學 的重複— 生命原貌 ，張的寫實技巧只讓我們見證 「回憶與現實之間時時發現的尷尬的不合諧」。任 何寫實還原的作為總產生一連串買空賣空的文字交 易 。德勒茲 《Deleuze） 區分 「再現」的 方法 快递客服问题件处理详细方法山木方法pdf计算方法pdf华与华方法下载八字理论方法下载 有二 ： 一種視現實為聖像 ，務求再顯靈光 ，一種視現實為 海市蜃樓 ，將其作幻影般呈現 。[4】張愛玲的與眾 54 文學世紀 二 年十二月〇〇〇 停刊號 ? ? ? ? ? ? ? ? ? ? 不同處 ，即在於穿梭於此二者之間 ，出實人虛 ，終 以最寫實的文宇 ，狀寫真實本身的造作與權宜 。 重複的重複 相因相襲 ，似是而非 。當摹擬 （mimesis）成為嘲仿 （mimicry），歷史恰像 （傾城 之戀〉中的胡琴聲 ，伊伊呀呀 ，拉了幾個過門 ，又 回到原點 ，卻已聲色全非。這 一輾轉繁衍的傾向 ， 不論是見諸禮教之明 ，或是文字修辭 ，勢必都造成 一道又一道富麗堂皇的 「金鎖」，或一圈又一圈的 「連環套」。在其中我們的精力與慾望迫得反復求 索 ，形成陷溺的奇觀 。象憂亦憂 ，象喜亦喜 ，張™? 迷於鏡子意像 ，早為評者津津樂道 。張的短篇〈封 鎖），藉一場俗不可耐的逢場作戲 ，寫殖民地空間 的侷促 ，女性慾望的限制 ，還有亂世文明的了無出 路 ，就是一個好例子 。失去 了F進步革命的精神 ，張 自我?溺在狹小的上海灘頭 ，與她的角色一起「向 下沈淪」。顧名思義 ，張的 〈連環套〉一語點破了 歷史套套學 （tautology）的局限。這當然是極其頹 廢的審美觀 。弔詭的是 ，唯其此一陷溺頹廢史觀 ， 反托出了中國追求現代性的不安與不足 。究其極 致 ，〈五四遺事〉中的維新變愛不也正是 一則仿古 傳奇 ？ 張的重複?事學因此可以視為她交待 自家心 事 ，重述心理創傷的衝動 ；「私語」浮生現世 ，反 叛寫實主義的修辭技術 三沉溺於被 「封鎖 ∣的文明 僵局 ，以毒攻毒的生存伎倆 。更重要的 ，張明白只 有藉™?「無意義」的回想 ，瑣碎的生活觀照 ，真偽 參差 ，歷史記憶才以重三疊四的形式來到我們眼 前 。在這一方面她其來有 自，她回應了晚清現代化 變局中那些看似固步自封 ，實則暗自搖撼了新舊傳 統的文學創作者 ，如寫出《海 上花》的韓子雲 。她 因而顯現了 種特殊的 「被壓抑的現代性」。〔5l張 早年重寫 《霸王別姬》 ，晚年翻譯國語本 《海上 花》，重讀 《紅樓夢》等舉 ，不啻是召回驅之不去 的 （個人或文明）記憶 ，一再與她的夢與夢魘對話 的試驗 。張一生受教 《紅樓夢》，她將紅學心得名 之為 《紅樓夢魘》 ，豈僅偶然 ？ 然而還有甚麼能比張重寫 自己的作品 ，更為耐 人尋味 ，一九四三年的 〈金鎖記〉使她一舉成名 ， 廿五年後她將之重寫為 《怨女》。在其間 ，她又將 〈金鎖記〉翻譯成英文 ：而 《怨女》的中文版其實 根據她的英文創作TheRougeoftheNorth翻譯而 成 。我已在他處推測張不斷重寫 〈金鎖記〉的個人 原因 。【61就™?本文的脈絡 ，我要說她以雙語四寫 同一題材的努力，隱含™?她對現實 ，以及寫實／現 實主義的抵抗 。當同輩作家大談歷史進程的必然及 應然時 ，惟獨張託身於 （個人或集體的》的 「古老 的記憶」，反覆雕琢 ，成為對現實經驗不可逆性的 挑戰 。尤有甚者 ，她的重寫不只以中文 ，也以英文 進行 。她彷彿不能再信任她的母語 ，切切要找尋一 個替 代聲音以一吐塊壘 。她與她的生存環境— 國 家 、主義 、政黨— 隔膜若此 ，在傳達 、翻譯人我 關係的 （不）可能性時 ，異國的語言未必亞於母 語 。她特有的女性書寫／重寫立場 ，因此更值得注 意 。 一九五 ?年代 ，張避居香港 時所寫的 《秧 歌》，常為評者視為政治小說的傑作 。在讚美張揭 露大陸易手後農村實況之餘 ，我們容易忽略小說中 的男主人翁電影編劇家——顧岡— 的寫作立場 。 故事高潮 ，農民暴動 ，火焚穀倉 。顧 岡雖親聞目 睹 ，卻在寫作他的劇本時 ，將其改為國特作亂 ，邪 不勝正的情節 ，而且場景壯麗 、「美不勝收」。顧 所依據的是左派文學的教條公式— 另 一種文學及 意識形態的 「連環套」。張愛玲顯然有意諷刺左翼 文學 ，雖以革命寫實號召 ，卻詭秘的重複了右翼文 學不真實與不誠實的特徵 。顧岡所為 ，不過是重拾 黨內前人牙慧而已 。當他迷戀於敷衍 ，誇張局部的 人物 、情境時 ，他其實忽視了’血淚事實 」，陷入 了左翼美學的窠臼而不能 自拔 。但仔細讀來 ，我們 也隱隱看出顧又可能成為張愛玲 自嘲嘲人的翻版 ， 畢竟她也寫了本政治掛帥的小說 。張左右開弓的暗 諷 ，至此呼之欲出 。 而張愛玲重複書寫的最高潮 ，當然是一九E九二 年所出版的 《對照記》。此作收集 自幼至老的照片 數十幀 ，看圖說話 ，串連成張的家庭羅曼史 。張藉 此悼亡傷逝的動機不言而喻 ，但她更似為自己行將 而至死亡 ，頂作宣傳 。書名 「對照」，既呼應了張 最念茲在茲的修辭術 ，也暗指今昔 、生死、照片與 真實間若即若離的奇異 （uncanny）感覺 。評者從 宋妲（Songtag）到巴特 （Bathes）早已指出，照片 ／寫實是傳達生命真相的現代技術 ，但在凝結主體 二 ? ? ?年 十 二 月 第 九 期 55 文學世紀 二 年十二月〇〇〇 停刊號 文學 世紀 ? ? ? ? ? ? ? ? ? ? 於 「陰暗而明亮」的正 、負映象問 ，死亡的陰影早 已悄悄掩至 。17 1回顧先人的照片 ，張於是幽幽寫 道 我沒有趕上他們 ，所以跟他們的關係僅只是屬 於 彼 此 。 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 支持 ，看似 無用 ，無效 ， 卻是我最需要 的 。他們只靜地躺在我的血液 裡 ， 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 。[8] 張重複的陷溺的生命觀 ，以此為最 “ 2魂兮歸來 張愛玲生前最後的三十年芳蹤縹緲 ，吊足張迷 胃口 。她的去逝 ，反而坐實了我們一向對她「存而 不在」的渴望 。她飄然遠行彷彿就是為了她的魂兮 歸來作準備 。或更尖刻說 ，生前的張愛玲毋寧已經 像魂魄一般 ，縈繞你我之間 U她的死訊反而 「重 複」（，）我們的預感 ，不是高潮 ，而是反高潮 。 世紀末的我們不斷挖掘張的少作舊聞 ，遙想她 在淪陷時期的風華 。有識之士早已對此嘖有煩言 。 的確 ，在一再重提重讀張愛玲的儀式中 ，我們已分 享了她重複 、陷溺的?事姿態 。但何以我們仍然對 她心有戚戚焉 ？台灣學者廖咸浩援引拉岡(Lacan) 精神分析法 ，指陳張愛玲不妨成為廿世紀 中國文 學、文化機制中的r小物件J (object petit a)o拉 岡視 主體 為一 權宜 建構 ，一個 必須經 過 召喚 (interpolation）來形成的論述位置 (discursive position)。然而此一召喚總難掩一個 「令人傷痛」 的 ，由非理性與無意義所形成的污點 三此一污點成 為主體建構揮之不去的 「小物件」，指向主體存在 前 ，慾望無明與無名的真實 。然而正是因為這多餘 的 「小物件」無所不在 ，反促我們尋求立法 、論述 等言之成理的保障 ，並信以為真 · 據此我們可說 ，張愛玲一向視現實（國家／主 義／政教）如無物 ，因為明白其後無以名狀的現 象 ，總已佈陳™?「惘惘的威脅」 。她的作 品擅寫 「小物件」 ，而她自己也成為我們文化中的 「小物 件」。不論左右 ，我們的批評者或將她神化 ，謂之 為文化精髓的演繹者 ，或將她異化 ，謂之為腐朽墮 落的代言人 。我們越急™?賦予她一個一了百了的意 義 ，反而暴露我們對意義本身無所在的焦慮 。張愛 玲乃成為我們投射慾望的能指 ，一個空洞的 「張 看」(gaze）位置 。9是在這一層次上 ，愛玲不由 自主的成為中國文學探尋 「現代性為何」的焦點 ， 或黑洞 。 我們對張愛玲招魂或除魅的工作 ，也可 自德希 達 （Derrida）晚近對馬克思主義存亡的論述 ，得到 間接啟示 。八?年代末期以來共產世界發生劇變 ， 右派學者乃倡言馬克斯主義的死亡終於來到 。德希 達認為這是末世降神會式一廂情願的說法 。馬克思 主義也許已壽終正寢 ，但卻陰魂不散 。更奇怪的是 我們需要不斷的為它招魂 ，好來證明它的不存在 。 此一自我反覆的現象說明西方資本主義心裡有鬼 ， 而魂在論 (hauntology）而非存在論 (ontology）必 須成為我們思考馬克思歷史位置的角度 。10】借題 發揮 ，我們可說張愛玲一縷幽魂的在與不在 ，覺不 正是世紀末讀者作者念茲在茲的對象 ？我們不得不 總是提起她 ，因為她成了我們回溯中國現代文明的 夢魘 ，無從捉摸 ，卻又願之不去 。多年前 ，我曾有 專文論張愛玲所引生出的 「女鬼」作家傳統 。K11l 順此論式回顧世紀末的文學現象 ，更可了解張愛玲 的幻魅效應 ，如何引領我們重探中國現代性本身的 前世與今生 。 張愛玲雖然孤絕清冷 ，雅不願後有來者 。但她 既能在光天化 日下 ，營造森森鬼陣 ，自不難衍生出 眾家魅影 。論文學創作的影響 ，一向是敏感話題 。 作家憑一 己才力創新求變 ，有誰願被視為步武前 人 ，甚或比附為鬼魅附身的模仿 ？但在我所定義的 重複?事學裡 ，張其人其作本身已是 「古代記憶」 的再現 ，還魂返祖的奇觀 ，她的作品已是一種鬼 話 。由此觀之 ：為張招魂的過程裡 ，有的作者 一心 追隨大師 ，只落得東施效顰 ，有的刻意迴避大師 ， 反而越發逼迫其人風格 。更有人懵懂開筆 ，寫來寫 去 ，才赫然發現與 「祖師奶奶」靈犀相通 。我們便 是在這些作者的傳承間 ，不斷重又認識 、發掘張愛 玲始料亦未及的丰采 。 海外作家早期向張愛玲致敬之作 ，首推白先勇 的《合北人》。無巧不巧 ，這本小說寫的正是一代 大陸人囚戰亂流落台灣 ，卻兀自要 「重複」當年生 活 、意識 ，情感形態的故事 。他 （她）們的執™?一 56 文學世紀 二 年十二月〇〇〇 停刊號 ? ? ? ? ? ? ? ? ? ? 二 ? ? ? 年 十二 月 第 九 期 發不可收拾 ，所演義可啼可笑的下場 ，反愈益令人 唏噓 。開篇的 〈永遠的尹雪艷〉以永遠反照死生無 常 ，以一晌繁華暗寫國破家亡 ，鬼氣油然而生 。白 曾被譏為 「殯儀綰裡的化妝師」，其實大可居之不 疑 。他確是深得張愛玲的三昧 。另外 ！施叔青早年 即自陳私淑張腔 ，炮製鬼話 ，毫不落人之後 。施中 期 「香港的故事」系列 ，尤其得見她的師承 。她幾 乎像重寫了張早期的香港故事 ，陰森幽麗 ，恍若隔 世 。但如果張的香港故事寫來是要給上海人看的 ， 施的香港故事恐怕寫來是要給台北人看的吧 ！ 施的 《香港三部曲》儼然是 《海上花》加 〈傾 城之戀〉加 〈怨女）的大集合 。故事饒富張派興 味 ，但施似乎太把她的香港歷史／小說當回事 ，反 而顯得舉輕若重 ，與張 的世界大相徑庭 。相形之 下 ，台灣的林裕翼早早寫出 《我愛張愛玲〉，以諧 仿方式重寫 〈傾城之戀〉，一時范柳原 、白流蘇 、 薩黑夷妮成了後現代遊戲的籌碼 ，令人莞爾 。海外 學者李歐梵同樣受到 （傾城之戀〉的啟發 ，不只重 寫 ，而且續寫范白情緣 。一本 《范柳原懺情錄》從 二戰跨越九七 ，讓浪子佳人演出老而不死的下場 ， 亦莊亦諧 ，而作者 自己的心事 ，也已滲入其中 。 時移事往的感傷 ， 「我們回不去了」《《半生 緣》）的驚詫 ，其實是張愛玲重複 、陷溺觀的底 蘊。正因為「回不去了」，重溫繁華春夢 ，再理舊 時創傷的努力 ，才更讓她的角色惴惴不安 。拉鋸之 間 ，慾望一再被挑起 、擱豐 ，因有無限遺恨 。 原駐香港的鍾曉陽早年的《停車暫借問》基本 重演了個 《半生緣》的故事 。亂世情緣 ，陰錯陽 差 ，中國的天翻地覆 ，彷彿只襯托了 一則無望的愛 情故事 。循此台灣的林裕翼乾脆再起爐灶 ，以台北 為背景寫出《今生已惘然》。這顯然呼應張愛玲曾 有將 《半生緣》命名為 《惘然記》的考慮 。然而台 北的風風雨雨畢竟小了些 ，後現代的都會愛情故事 讀來總似少了些甚麼 ，讓我像惘然若失 。同理 ，鍾 曉陽以香港豪門恩怨為背景的《遺恨傳奇》也仍沾 染張派遺韻 。惟事倍功半 ，難以超越前此成績 。 七?年代末台灣的三三小集 ，因有張愛玲前夫 胡蘭成蒞臨指導 ，遂得 「張腔」與 「胡說」的正字 標記 。蕭麗紅的 《桂花巷》不脫是台灣鄉土版的 〈金鎖記〉 ，而她的 《千江有水千江月》則企圖揉 合張的筆鋒與胡的學說 ，形成一則胡派的 《半生 緣》式的故事 ，所有張派的華麗蒼涼這回都在 「貞 觀」、 「大信」的修為中 ，「還諸天地」 。倒是朱 天文 、朱天心姐妹 ，以張 、胡風格起家 ，越寫越各 有心得 。朱天文 〈世紀末的華麗〉寫盡九?年代初 台北的浮華與昇華 ，所有張氏特色 ，一次出清 ，堪 稱是世紀末中文小說的傑作之一 。朱其後再接再 厲 ，推出 《荒人手記》，以台北同志圈情天慾海為 背景 ，在愛滋陰影下 ，重新詮釋 〈傾城之戀〉的教 訓 。更有甚者 ，朱藉此將 「蘭師」遺教 ，反覆以托 喻形式寫出 ， 一償悲願 。張胡因此書再結因緣 ，應 算身後的傳奇 。林俊穎繼承了張凌厲 、陰騭的情愛 觀 ，以之觀察後現代台北荒涼的情場 。他寫民國 「男子」的肉身輾轉 ，百劫不復的悽惻惘然 ，當年 的 「民國女子」怕不也要稱道 。而朱天心儘管不如 乃姐那般卓顯張胡影響 ，她的 「老靈魂」式人物 ， 以及近作 《古都》 ，仍不 由我們不想起張愛玲 。 《古都》寫一個失去記憶 、猥瑣暴戾的城市— 台 北 。但見廢墟之間 ，亡靈四下流竄 。朱天心所訴諸 的 ，正是「為了要證明自己的存在 ，不得不求助於 古老的記憶 這比瞭望將來要更明晰 、親切 。」 八?年代以來 ，張愛玲重新在大陸受到重視 。 而早期最能傳其精神的 ，竟是兩位男性作者 ，蘇童 與葉兆言 。蘇童擅於遐想民國風月 ，演述家族頹廢 傳奇 （如 《罌粟之家》） ，引人入勝 。與毛文學正 是背道而馳 。他也許未嘗學張 ，但被歸為張腔的詮 釋人之一 ，正說明了共和國袪邪避鬼的工事稍歇 ， 祖師奶奶的魂靈就不請自來 。葉兆言的 《夜泊秦 淮》系列 ，走的是鴛鴦蝴蝶派的言情路數 ，細膩委 婉 ，因此得與張愛玲互通聲息 。葉對世路人情的練 達看法 ，應了張 「因為懂得 ，所 以慈悲」的姿態 。 而葉的長篇力作 《一九三七年的愛情》寫的是南京 大屠殺前一刻 ，一段不可能的愛情 ，雖然面貌有 異 ，骨子裡不脫 〈傾城之戀〉式的感傷與反諷 。 但論到與張愛玲有意識對話的作家 ，則屬王安 憶與須蘭 。兩人得天獨厚 ，以上海為寫作據點 ，延 續了張曾叱?一時的海派傳統 。工安憶其實風格獨 具 ，與張愛玲談不上淵源 ，但一部 《長恨歌》托出 了她對上海花花世界的深厚情懷 ，以及對庶民物質 生活的好奇與觀照— 這正是張愛玲創作的本命 。 57 文學世紀 二 年十二月〇〇〇 停刊號 文學 世紀 ? ? ? ? ? ? ? ? ? ? 《長恨歌》代替張愛玲回答有關上海的問題 一張派 人物如佟振保 、白流蘇之流 ，解放以後如果留在上 海 ，還怎樣過日子 ？他 （她）們如何運用 「奇異的 智慧」，表現 「到底是上海人」的特色 ？還有八? 年代以來隨™?上海的東山s再起 ，他 （她）們真能重 新披掛上陣 ，再創當年的艷異風情 ？這些問題再一 次觸及到張愛玲 ∣重複」的心理 、行為機制 ，而王 安憶的答案卻有了不同之處。須蘭自九?代初一鳴 驚人 ，擺明了張腔的架勢 ，的確引人注目 。在她最 好的作品裡 ，如 《曾經》 、《石頭記》等 ，張的華 麗張致 ，悉數重現 ，而她的人物白描如 《櫻桃紅》 寫盡張氏也要歎為觀止的人間苟且 、小奸小詐 。須 蘭近年的系列散文 ，也看得出學步前賢的路數 ，謂 之當代作家最 「像」張愛玲者 ，應非過譽 。但最 「像」也可成為須蘭的負擔 。她的另一列作品如 《彷彿》等 ，依然是工筆故事 ，卻能跨越古今 ，虛 實的界限，遐想生命的偶然與巧合 ，開闔之間 ，反 能有更人揮灑空間 。 相對於須蘭對於愛玲摩頂效踵的寫法 ，香港的 黃碧雲反其道而行 。黃的特立獨行 ，與民國時代的 「臨水照花人　似乎頗有契合之處 ：卻畢竟多了份 女性 自覺的活力 。黃的作品如 《盛世戀》，寫無城 可傾的盛世香港戀曲 ，人物脫胎於張 ，但比諸張的 「亂世」觀 ，她的鋪陳與結局更為憊懶蒼涼 。《桃 花紅》演述婆婆媽媽姊姊妹妹的愛恨情仇 ，像 《琉 璃瓦》般 ，對 日常生活幽暗處™?墨 。黃最令人側 目 的當然是《雙城月》。她創造 了F一個軍閥之女曹七 巧 ，與男友長安私奔殉情未死 ，又被父親捉回 。幸 賴保母何干搭救 ，七巧逃出家門 。以後的七巧每況 愈下 ，淪為交際花 ，解放後與涓生成婚 ，卻好景不 常。晚年的七巧失心成瘋 ，終被謀殺 。對張迷而 言 ，黃碧雲張冠李戴 ，將文學經典人物大卸八塊 ， 誠屬大不敬 。然而就在她拆解了張的作品與身世 ， 又將其融入現代文學各色說法中 ，我們才赫然得見 ∣一重寫張愛玲」的方法可以激烈若是 。黃的作品人 物 、情節每每相互重複挪用 、拼裝 ，造成了輪迴轉 世的奇觀 。她解構張愛玲神話 ，不 ，鬼話 ，的心 得 ，宜乎作為我們探討的終點— 或起點 。 而在我們觀察張愛玲對後之來者的影響之餘 ， 更具思辯向度的作法 ，是省思她的出現 ，如何也改 寫／重寫前此現代文學的向度 。因為張愛玲 ，晚清 的《海上花》重現江湖 。但五四正統作家呢 ？在參 差對照的角度間 ，我恍惚看到魯迅 「救救孩子」的 男狂人大可與 〈金鎖記〉「害害孩子」的女狂人曹 七巧互通有無 。祥林嫂如果堅強 一些 ，也許要到上 海 ，碰到像阿小般的同鄉 ，受僱到哥兒達那樣的主 子家 ？凌叔華 〈繡枕〉裡的大小姐不就是個 「女結 婚員」，恐怕要像 ＜花凋〉中的川嫦 ，沒有好下場 吧 ？巴金的《家》用金鎖套牢了多少男男女女 ，鳴 鳳要是不急™?尋死 ，是不是也會像小艾那樣的迎向 新中國 ，丁玲的莎菲與華僑凌吉士你來我往 ，到底 有沒有展開 〈傾城之戀〉的可能 ？茅盾那些革命加 戀愛的「浮花浪蕊」不少難過 〈色 戒〉的關 卡吧 ？ 錢鍾書 《圍城》裡的方鴻漸與 〈紅玫瑰與白玫瑰〉 裡的佟振保正是一對左右逢源 ，卻又裡外不是人的 「好人」 。隨™?張愛玲的?事學回到過去 ，我們正 一點一滴改變對五四文學的記憶 ；有關 F現代J的 文學觀也突然曖昧多義起來 。第一爐香完了還有第 二爐 ，連環套套出華麗緣 。世紀末張腔此起彼落 ， 張學方興未艾 。一時之間 ，我們都像上海人 ，人人 彷彿張愛玲 。◆ 【1 Involution—辭借用自人類學家CliffordGeerez。更詳盡的討論 見拙作 Fin-de-siecleSplenderRepressedModernitiesofLate QingFiction1849-1911（StanfordStanfordUP,1997）,pp30- 33 【2〕 引自張愛玲（自己的文章》、《流言）（台北 皇冠，3，1995）． 頁 19-20“ 13】 見JHillisMiller,FictionANdRepetition（Cambridge Harvard UP，19B2） I4l GillesDeleuze,Logiquedosens,quotedfromMiller,p4 【5】 見註 【1]拙作第一章討論· 膩6 見（此怨綿綿無絕期），《如何現代 怎樣文學？）（台北 麥田， 9，1999） ，頁365-366。 171 見蘇珊 宋妲（SusanSongtag）（論攝影）。黃翰荻譯（台北 唐山，12 1997）．羅蘭 巴特（RolandBarthes），（明室 攝影札記）、許綺玲譯（台北 台灣攝影、15，1997） 181 張愛玲，（對照記）（台北 皇冠，19，1993） 【9】 廖咸浩，《迷蝶》，《閱讀張愛玲》，楊澤編（台北 麥田，23， 2000 ） ．頁485-504。 1101JaquesDerrida,SpectresofMarx,trans,PeggyKamuf（New YorkRoutledge,1994）．中文批評文字見林建國 （有關婆 羅洲森林的兩種說法）、（中外文學》276（199B年11月） 107- 133 0 [11]王德威 《眾聲喧嘩）（台北 遠流，29、1998），頁223-2380 58 文學世紀 二 年十二月〇〇〇 停刊號